讀班宇詩歌的時候,腦子里卻總是想著他的小說,我幾乎無法將它們分開,無法肆意將他的詩和小說“割裂”開來。
班宇是小說家,是近十年來出現的、為數不多的好小說家。我這里所說的“好小說家”的特征,不僅是指他的文字,還有他作為一位小說家的天分、個性和令人信賴的人品。這是一個小說家能寫出好作品的理由。就像這首《人之影》里隱逸的、潛在的自言自語:我究竟是誰?誰是我的“心的影子”?我相信,班宇清楚自己文字、敘述的現在和未來將會在何處,到底能夠寫出什么樣的文本。他深知,寫出好作品是一個小說家的使命和宿命。
既然,已經意識到“命運是廢墟的倒影”,“那就閉起眼睛,聆聽彼此輕微的嘆息”,我感覺《人之影》里這句詩,就像是班宇的自畫像。一方面,班宇在小說敘事中以虛構的方式,呈現業已深深刺激和打動自己內心的殘酷現實;另一方面,他還在不斷地求助于自己的內心,尋找憑借隱喻在具象與抽象這兩種“事實”之間的自如轉換,最終越過小說敘述的邊界,在詩歌中建構另一種隱喻的現實。像這樣隱喻的現實,不僅僅呈現在心靈的修辭層面,而且,它可以與敘事性文本——寫實所構造的“赤裸裸”的寓言化現實相互類比、映照,形成“互文”。無論是敘事性文本——小說,還是抒情性文本——詩歌,它們把握現實的方式都必須是隱喻的,能超越現實本身。因此,從這個角度講,好的小說家都應該是優秀的詩人。我從已經閱讀到的班宇小說看,班宇小說敘事,外在氣度的“堅硬”和內在質地的柔軟,我以為可將其美學風貌概括為:“堅硬如水”。也許,這一點多少能夠體現班宇內心有關世界的基本圖像,并體現其審美判斷力的、經驗的、內省的、個人才華和個人精神自傳的特性。
或許,像班宇這樣喜歡在小說里直面現實的人,也愿意繞開一般意義層面的“現象學”糾結,在詩歌里更加執著于對世界發出整體性的追問。但是,在容易部分地喪失總體性的現實邏輯里,這可能正是詩人或哲學家難以完成的任務。生活的“碎片化”和時代的“多重性”,可能讓人的內心變得極其焦慮,思索就不免陷入不可思議的細枝末節,產生新的感受、判斷和審美新維度。那么,敘述和抒情,究竟如何呈現世界、生活或事物的總體性秩序,以及多層次狀態下的詩學意義,就成為詩人的不可或缺的訴求。短詩《白城》就像一座環形城堡,一下子托出3+1個問題:“離開”“留在”“離開的時間”都是什么?第四個問題是“問不到”的問題。在這里,關鍵的問題,是對人的存在可能性和基本精神形態的追問:白城里面到底有沒有白城人?實際的情形可能是,在白城的人可能不是“白城人”,而且在白城的白城人同樣無法預知自己的命運,但卻“對別人的命運都有著十足的把握”。當然,這是一種以時間的名義渴望建構靈魂空間的書寫策略。發問者是一個虛擬的、曖昧的存在,是對真實生活和存在哲學的雙重借用。班宇詩作像他的小說一樣,有著強烈的精神、情感的虛構性質。同時,這與他對真實的“現實”的借用,又常常糾纏一處。我隱約地感覺到,質疑和詰問取決于班宇的個人氣質和行文風格。“白城”究竟埋藏著什么秘密并不重要,關鍵是,歷史的秘密、現實的秘密、事物的秘密、思想的秘密,甚至發問和無法回答的秘密,都不是對常識的闡釋欲望,而是對“命運”的濃厚興趣。但是,“對別人的命運都有著十足的把握”,果真如此嗎?真實的問題,是否應該考量如何理解人與白城的關系,因為,真的現實在它不存在的地方,是它原本不是的樣子或狀態。班宇用“反義”或“反詞”表達了人對自己命運無從把握的程度,以及對一種幻想的絕對否定。
我們可以將另一首《石頭記》作為《白城》的“互文”,或者“引證”。這首短詩,依然是班宇試圖超越空間“囚籠”和時間斷層的一次自我盤詰。“遺產”是什么?“遺產”上的光是什么?而且,按著漢語思維的套路,“鐵中之鐵”和“血中血”,原本暗合了“鐵血”“鐵馬”,可是,這些僅僅像一個信號,旋即又轉向到另一個語義層:石頭、星云、霧和樹蔭、心底的水草。于是,秘密被重新“編譯”,石頭上的紋理,能否記載遺產背后應該現身的故事,不得而知。命意為“石頭記”的含義和引申義,就在于“禁語”——“我怎么就變成了個啞巴?”之前,紋理在星云、霧和樹蔭里,已經變得更加模糊不清。這些物象、意象似乎要將“鐵血”統統化解掉,因為“我”實在是不想在一塊石頭面前忍氣吞聲——失語。由于歷史和現實都是秘密,“騎霧趕路”就不再僅僅是對現實的迷惘,這里面仍然有一種探索存在真相的渴望和沖動。無疑,這是“我”所面臨的一種歷史、現實處境,以及由此帶來的詰問和行動的悖論。
我不知道這首取名《馬耳》的詩寫于何時何地何種背景之下。這是一首頗費思量的詩歌。班宇再次寫到“廢墟”,而且是“鋪設廢墟”。“實施者”“客體”“闖入者”紛紛出現,“山中雨拾起精神和谷物”,“鼓脹的染技”,看上去像是一種修辭用法上的故意夸張,以此解決實施者與客體就某種諾言所產生的分歧,并彌補兩者可能發生或業已存在的物質變形。“白石”被“封印”,“沒人在意危機”,在此,似乎危機是常態,“常態”自身成為“闖入者”,竟然不知如何擺脫虛妄的修飾。在現代漢語里,馬耳有兩種釋義:一種是指福建的一種民間傳統小吃,因為其形狀似馬耳朵而得名;二是位于山東諸城的一座山名。有人大多取后者的引申義,以此形容某人對一句話或忠告不以為然,視為“耳邊風”。我感覺,這首詩似乎在隱喻某種“諾言”的脆弱或無效,有意想制造某種警示的意義,竭力去尋找開闊、開放的空間,為事物的虛妄性祛魅。我們無法弄清楚潛在的對話者都是誰,盡管“宿霧”和“沃地”之間達成協議或者合謀,造成了沒有結局的主體性空缺。最終,這些語詞是否就是想表達群體的強大,個人的聲音微弱,不得而知。如果這樣理解的話,“馬耳”意象,反射出的則是人的主體意志和自主性精神的缺失狀態。
從某種意義上講,班宇對于詩和生活的理解,一定是受到嚴格的心靈的自我規約和倫理的限制,這無疑會涉及到他寫作的精神信念。最初,我在閱讀班宇小說時,我就能夠感覺到他對現實世界的分析、體悟、判斷,以及對未知世界的敬畏,對殘酷現實的極端理解。然而,他能夠如此從容地超越自身經歷的局限和寫實的考驗,使自己在文本世界里對生活的審美把握,與恪守內心的執念保持著至關重要的精神平衡,令我驚異。但我也相信,小說家的理性與虛構、杜撰之間一定存在一個寬闊的、妙不可言的綠色地帶,這條道路的長度,體現著班宇對生活、現實做出抒情反應和美學處理的能力。